凉！掺杂着土腥味儿的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硬挤进来，刮在脸上格外的凉。路尽头刚泛出的晨晖伴随着乡道的颠簸起起伏伏，时不时透过风挡射在脸上、刺在眼里。我去！又是一个“跌宕”，我暗骂了一句。有必要吗？这么早！昨晚还没完全消化的“古井贡”这会儿在我胃里一个劲儿地“翻腾”，强忍着打了个“酒嗝”，幸亏是县城，要不然非查我酒驾不可！非要到他老家来吗？市里不是有的是钓鱼馆吗？真搞不懂。人呢，越老越固执！也别说老，我看他年轻时就这样。“咣当”，车底又来一下“我去！”。

下了道，伴着轮胎下清脆的“沙沙”声奥迪车驶进碎石子路，还算平稳，转过几个弯一个朴素的农家小院映在眼前，乡间的晨雾还没完全散去，柴火的焦煳味儿裹着袅袅炊烟弥漫在一排整齐的瓦房上空，在墨绿的青山掩映下显得格外朦胧静谧。一个戴着头巾的妇女在院子里喂鸡，整洁而干练。“嫂子！”我摇下车窗热情地打招呼。她抬起头，微笑着迎上来：“听说你今天来，你师傅天没亮就去水塘了，说给你把食儿和窝子都先打好了！快，下来喝点水再去。”“不了嫂了，我怕他等着急了，我这就直接去！”车子一溜烟驶入了小道。“中午快点收，我炖了小鸡儿和蘑菇……”嫂子的声音在车尾渐行渐远。

老了，师傅确实老了，也黑了。退休才3年头发全白了，但黝黑的面庞还没能掩住他精神上的矍铄，依旧健谈，依旧话锋犀利：“怎么样？大行长，最近忙啥呢？”“别闹，师傅。哪有什么行长，还不都是您栽培的吗？”我尴尬地打着趣。“行啊，你小子成熟多了，我当了一辈子信贷员能培养出你这么个大行长？你已经练到瞪着眼睛说瞎话面不改色了啊，继续努力，你还能进步！呵呵……”

“师傅，我一直说上市里馆儿里去钓，条件还好，你非要到你家这儿钓？道儿还远还不好走！”我边整理钓具边不无埋怨地说。

“一个月就挣那几个钱儿！我可没钱去馆儿里钓。你是挣得比我多，那总钓也消费不起呀。”师傅在钩上挂好鱼食儿，一甩手抛入池心，再把杆儿架在炮台上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。

“你想多了师傅，我关系好的企业老板谁还没这实力？就钓个鱼儿，根本用不着咱买单。”我低头弄杆儿随声回道。

沉默。师傅没说话。良久，他无奈地笑笑：“你看这空气多好！水草茂盛鱼还多。主要是……”

“主要是咋的？”

“主要是，这是我自己挖的鱼塘，我钓起来安心，不用看任何人的脸子。这才是真正的钓鱼啊！”

我不敢苟同，也没敢反驳。

天色已大亮，薄雾尽散，隐约的晨曦透过浓密的树隙斑驳地映在水面上，泛着亮眼的白光，翻卷着、跳跃着，随着涟漪层层叠叠，蔓延开去。

“来了！”随着师傅一声低喝，醒目的鱼漂猛然下沉没入水中，紧接着水下一片搅动，师傅利落地起杆回溜，几个回合后猎物渐渐体力不支，反复冲突之下终于“缴械投降”。我见势急忙拿起抄网帮师傅收获战果。嗬！一条小二斤的鲫鱼瓜子活蹦乱跳地落入鱼护。

“中午就闷它了……”师傅一脸满足的惬意，从容地挂食儿抛钩，一气呵成。

“厉害呀，师傅，您这技术真是不减当年呢！”我不无羡慕地递上一支“华子”，为他点上。

师傅低头看了看，深吸了一口。在淡蓝色的烟雾衬托下，他的脸显着愈发棱角分明了，岁月打磨的痕迹不仅刻在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里，也悄然“偷走”了那头浓密的黑发。微风中，师傅额头的银发稍在光晕里熠熠生辉。

“咱哥儿俩认识多少年了？”师傅目视水面，不经意似地问我。

“入行就是你带我，到现在我都入行16年了。”

“啊，真快呀……”他缓缓地吐出一团青烟。

“可不是嘛。”我也点上一支“华子”，顿觉沧桑感油然而生。

“兄弟，你进步很快，人也精明，这么年轻就当领导了，当大哥的确实挺欣慰。”许久，他带着淡淡的伤感说。“我们这代人都老了，过去的东西现在也没有人再坚持了。”

“啥东西呀？”

“信贷文化呀！”

“我去，师傅。你就别给我上课了！这玩意不光老掉牙了不说，那喝坏了肝、喝坏了胃的酒桌文化我看不坚持也罢。”

“这点我承认，老一辈信贷人在那个历史背景和环境下，确实存在。这些你们今天可以完全摒弃，这是糟粕，没必要继承。现在可能更多的是在专业性、品质化服务方面下功夫，在赢得市场和客户认可上这些仅是维护的手段而已。但我要说的是……”

“又咬钩了！”我眼尖，鱼漂刚有下沉的苗头我就马上报告。

师傅没动，握杆的手丝毫未抖。静静地等了一会儿，水面又恢复如初了。

“别急，要瞅准了再起杆。往往这都是大鱼在试探你，就看你能不能经得住诱惑、耐得住性子。你上当了，它就小吃一口逃之夭夭，食儿没了你一无所获；如果你稳住了等它把食儿全都吞入嘴里，再起杆，才能钓个正着。别单看表面，要分析这里的道道儿。”

他接着说：“我说的信贷文化也是一样，别单看表面，形式上的东西不重要，我要你领会的是这里头的内涵。”

“内涵？”

“对！就是一名合格的信贷员的职业操守，就是像我们一样的一代代的信贷人所积累下来的崇高的道德品质，不被腐蚀、不被客户瞧不起的工行人特有的品质，这才是我说的信贷文化的精髓。”

深吸了一口烟，他接着说：“你知道，师傅我最爱钓鱼，在你这个岁数我嗜钓如命。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模式，企业还没有改制，一名普普通通的信贷员权力非常大，可以批条子放贷款，客户对我们也是百依百顺。那时候我年轻，干信贷四五年也算是个老手了，国营和私企的老板都围着我转，不是吃请就是送礼，一天忙得不可开交，前呼后拥的感觉确实挺好。但你师傅我当时头脑还算清醒，我知道这都是‘糖衣炮弹’，基本上还能抵御得了，原则上的“红线”我一点没敢碰。但就是一样啊……”

随着阳光缓缓地跃过树梢，万道强光箭似的射向池面，水波粼粼的“镜面”反光得愈加刺眼，亮得人睁不开眼。我找出一副墨镜递给师傅，示意他接着说。

“就是这钓鱼啊，让我差一点就栽了大跟头。”语气中还能感觉到他心有余悸的忿忿然。平缓了一下，好像释怀般地轻吐了一口气，他继续说：“当时我管一个汽车油箱厂，是个中型的民营企业，给主机厂配套，效益还不错。企业老总和我私交很好，经常在一起喝茶、吃饭，偶尔也钓钓鱼。久而久之他知道了我的嗜好，就经常约我去钓鱼，而我呢，其他场合都能推，唯独逢钓必到，这也让我们走得越来越近。”

他熄灭烟蒂，平视池面，娓娓地说：“有一回，他跟我说要买一块地，面积还不小，同时要盖新厂房，用于扩大再生产。项目先后要投入6000万才能完工。我帮他测算了一下，就当时企业的实力在不影响正常生产的情况下仅能投入不到2000万，加上项目投入后的流动资金要至少贷4000万。这对企业来说一定是承受不了的，就劝他打消这个念头或再找合适的场地。但由于当时中间人的极力怂恿以及土地所有者开出的优惠政策，加之当时市场行情看涨、企业效益乐观，他执意要买，并多次做我工作，让我帮他联系贷款事宜并许以丰厚的回报。我觉得此事不妥，就委婉地回绝了他。见说不动我，他就花大力气在我的爱好上下功夫，因为之前送给我的5万块钱我没收，他就在市里最高档的钓鱼馆给我注册了一个终身会员，储值了5万的钓鱼卡，并且还包括可以免费带3个人一同钓鱼的特权。”

“你答应了？”

“答应了！因为我实在是太爱钓鱼了，欲罢不能啊！但是这个决定也折磨了我整整两个月。我反复论证，跑前跑后地去咨询和协调，希望把这个事办成。”

“那后来成了吗？”

“你说呢？这个事根本就成不了！要想成就一定要越“红线”！我庆幸啊！理智再一次战胜了欲望。我没有违背我的职业道德和一名信贷人的良知！我明确地告诉他这事我不会做，他的“好意”我只能心领了，渔馆我永远也不会去！由于我态度决绝，他恼羞成怒与我断交，再没有往来。但他不死心，之后还找了其他的银行去跑这个事，花了大笔好处费终于办下来3000万贷款。但好景不长，没到两年工夫市场变化了，配套企业竞争激烈，而他的资金全压在土地和场房里，新厂房由于手续问题迟迟不能完工验收，项目不能达产先期投入的资金入不敷出，而负债加剧又让他雪上加霜，运转不灵，企业从此一蹶不振。后来听说贷款逾期被多家银行起诉，资产也全都被法院拍卖了。”

“我去，一个好端端的企业就这么毁了。”我不无遗憾地附和着。

“嗯”师傅意味深长地叹口气。“说心里话，我为我当时的悬崖勒马深感后怕，我没有跨出我心里的“红线”。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，那我每次去钓鱼都会心存愧疚，并且时时会胆战心惊。虽然那么高端的钓鱼馆让我向往，但在我自己的鱼塘里钓鱼更让我坦然；和那些出卖灵魂换来的提心吊胆的虚荣相比，这一生职业生涯的平安和无悔才更让我感到欣慰呀。”

我默默地点点头，抽出我的“华子”刚要递给师傅，他一摆手，递给我一支“长白山”，“来，尝尝这个15块钱的当地烟儿吧，一样的。别总抽那么高档的品牌，你先要自己把‘门’守好了，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无‘门’可入！”

我接过烟心悦诚服地深吸了一口，“呼……”感觉好像没有以往那么呛嗓子了。

“我还要提醒你……”师傅表情凝重地接着说。“你现在当领导，权力大，事务多，各方面的诱惑会无孔不入，师傅提醒你一定要洁身自好，时刻要告诫自己‘当官就别挣钱，挣钱就别当官！’永远要守住自己的底线！我们老一代的信贷人退出了历史舞台，但工行生生不息的信贷文化不能退出历史舞台，不能后继无人！这就需要你们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，坚守着这份操守、肩负着这份担当，别遗失、别褪色。”

“您放心吧，师傅，我会坚守下去的，不会让您失望。”我语气铿锵、目光坚定的回答，但旋即一丝犹豫又让我眉头紧锁：“但是，我担心……”

“担心什么？”

“师傅，现在的形势已经今非昔比了，我们现在在经济大环境下的角色、职能、定位，包括未来对银行业提出的要求，都更加趋于向市场融合、向客户靠拢、向效益看齐！我知道应该要守住底线，但是害怕在坚持您跟我说的信贷文化和职业操守方面会更难，所以我担心……”

“嘘！”师傅把手指竖在唇边，示意我收声。许久，一动不动。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我合适，还是在聚精会神的盯着水面无暇考虑我的担忧。

“又来喽！”随着师傅一声高亢的吆喝，林间的灰喜鹊应声飞起，振翅凌空掠过树销，欢快的鸣叫响彻山间，预示着这次的收获将不同凡响。果不其然，洁白的水花翻滚下仿佛有大物在蠢蠢欲动，平静的镜面瞬间被渔线“裁剪”成块块碎片，左突右杀，上浮下潜，绷紧的渔线始终死死地“咬”住猎物不放松。放线收线、收线放线，师傅耐心的遛鱼镇定自若、临阵不乱，而一旁观战的我手持抄网的手却满是津津汗水。终于快到岸边了，双方的博弈也进入了白热化，这最后的一公里将是信念与欲望、定力与生存的较量，动摇一寸可能功亏一篑，坚守一分才能胜券在握。而往往在这最关键的一刻，意识的力量将决定一切。

“起！”一条近3斤的大鲤子应声冲出水面，青色的脊背衬着雪白的肚皮在阳光下分外耀眼，鱼跃半空，水花四溅，纷飞的“珠玉”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晕恣意挥洒，溅在我们的身上、手上，还有绽放笑容的脸上……

在回程的路上，金黄的落日余晖洒满车厢，柔柔地抚在我脸上，感觉不到刺目只有沁人心脾的温暖。天边火红的夕阳托起遥远的地平线仿佛近在咫尺，触手可及。向着光的方向，才是一路奔驰的目的地。

在安全到家的第一刻，我给师傅去了一条微信：“师傅，我不担心了。不管形势怎么变化，我知道始终能够支撑我们坚守底线的动力是什么了，那就是——一个信贷人的情怀。”

功夫不大，一个“笑脸”传到了我的手机里。

★文/工商银行长春分行 姜耀武